2018-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李宏伟:现实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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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顾问
李宏伟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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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道从山脚逶迤向上,消失在山上的黑松林中。天近黄昏,淡淡的雾气从林中漫出,缭绕在山脚与小道间。道旁立着一株枯松,在暮色中更见瘦癯、挺拔,一截枯枝上还挂着一把金黄的松针,在雾气中微微颤动。一只乌鸦不知从何而来,一伸爪,落在枯松上。乌鸦转动着脑袋,看着脚下有些衰败的小道,发出嘎嘎的叫声。
突然,一阵如闷雷似疾鼓的声音由远及近,三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来到山脚下、枯树旁,三人同时一勒缰绳,三匹马前蹄离地,半身挺立,齐声长嘶。马上三人,由前向后,分别是红衣少年、红衣少女和青衣男子。
“姐姐,你看,树上有只鸟。”少年抬手一指,不待少女和男子回答,取下身上的弹弓,照着乌鸦就是一弹。乌鸦飞离不及,被弹丸击中,掉了下来,几片羽毛也被击得脱落身体,在空中悠悠飘荡。
“姐姐你看,我的技术又提高了。你看你看,乌鸦的羽毛也不是全黑的。”少年兴奋得直嚷嚷。
少女看着飘荡的羽毛,也被它们翻转的身影吸引,她露出甜蜜的笑容,正要赞许两句,又瞥了青衣男子一眼,带着娇宠地呵斥道:“元青,和你说了多少回,不要见着什么都用弹弓,更不要轻易杀生,怎么就是不听?”
说着,连番冲少年使眼色。但少年并不吃这一套,他扬了扬手里的弹弓,有点挑衅地看着青衣男子,说:“弹弓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什么杀生不杀生的?在现实当中,你就一点肉都不吃,一点奶都不喝?”
青衣男子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少女掩嘴一笑,冲男子拱了拱手,“张先生,请不要和元青一般见识。咱们还是抓紧赶路,趁天光未尽,翻过这座山吧,以免节外生枝。”
男子也拱了拱手,摇了摇头说:“元红小姐客气了,大家萍水相逢,结伴而行,在下并无任何权利跟元青计较。咱们是要抓紧赶路了,现在世道这么乱,我看这座山很是凶恶,怕是不祥。”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支响箭呼啸而来,掠过三人,钉在枯松上,箭尾兀自颤动。一阵比方才更强劲、密集的马蹄声从山上冲下来,很快到了面前。一共七匹马,马上各端坐着一个大汉,奇特的是,他们全都身着绿衣,腰间悬垂的长刀也是裹在绿色的刀鞘里。七人七马一冲,就将原来的三个人冲散了。六个绿衣大汉,两个一组,将青衣男子、红衣少女和红衣少年裹在中间。余下那个大汉像是为首的,他扯着缰绳,让马踏着碎步在前面兜了两圈,才停下来。
“三位,对不住了。”为首的大汉拿手里的长鞭指了指三个人,“有劳三位跟兄弟们走一趟吧,我们那里山高水秀、月明风清,值得小住。等住上些时日,管保三位舍不得离开。”
大汉说完,仰首大笑,其他几个大汉也大笑起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公然劫道。”红衣少女扬声斥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说完,她一伸手,摸向腰间长剑。
但为首的大汉眼疾手快,长鞭一抖,蛇般缠绕过来,剑未及拔出,便连鞘被长鞭卷了过去。大汉一声长啸,左手抓住少女的剑,右手并不停顿,手腕如燕子穿花,连番施展,长鞭随声而行,先是击中少年持弹弓的左手,然后缠在青衣男子的脖子上。
“我劝你们都老实点!”大汉喝道,手上一紧,鞭子在男子脖子上勒得更深。
“回!”大汉又说,转身准备离开,但男子和他座下的马并没有动,鞭子越绷越紧。大汉诧异地回过头,看了看男子,再抖了抖手,鞭子随之解开,收了回去。
“原来是个怂货,这么点事就吓杀了!”大汉哈哈大笑,双腿一夹,胯下马扬蹄而去。其余六个人也裹着少女和少年呼啸上山,很快消失在黑松林中,只留下一动未动的男子和他的马孤零零地,留在暮色更见深重的山脚下,枯松旁。
周兴等了一会儿,确定男子只是暂停了他那部分正在进行的游历现实,开始了和现实顾问的沟通后,便退出了系统。等他清除了所有的痕迹,脖子仍旧发紧,摸一摸也似乎还在疼。看来游历现实确实升级了,体验也比原来逼真了很多,自己只是附着在那个男子身上,以其视角体验都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可想而知,当鞭子缠过来、勒紧脖子的时候,男子心里的恐惧与愤怒。
当然,现实顾问一定会很快平息男子的情绪,让他继续做他们的忠实用户,他们甚至能说服男子,让他对新升级的功能充满感激。不过,这些都不是周兴关心的,他好奇的是:如果在现实——哪个现实呢?原始现实?最真实最根本的现实?还是唯一会要人命的现实?——他摇摇头,至少是会要人命的现实吧,如果在这个现实中,男子遭遇到了他经常出入、游历的现实里那些经历,他会不会变得迟钝,不知道如何闪避真正的危险?
周兴再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他现在最应该关心的。他将操作平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拿过平台一侧的头盔,连接好,通了电。不一会儿,操作界面上出现了一个头盔的立体图,并且发出一圈淡淡的银光,但银光很快消失,头盔的立体图也随之从操作界面上消失。随后,真实的头盔也发出了同样的淡淡的银光,并且过了一会儿银光也熄灭了。只不过,头盔仍旧在他的面前。
周兴知道准备工作已经做好,看了看时间,小邱很快就会快带着唐山回来了。他走出船舱,朝他们来的方向望去。残月已无,水面和天空像两块,不,像一块被擦拭得无限透明的玻璃,幽深、高古,上面缀着并不密集的星星,其明亮、澄澈,如同玻璃上透明的瑕疵。这旷心的夜景没有持续多久,其中一颗星星微微晃动,然后加速度向这边驰来,它所携带的光团越来越大,它身后的马达声也越来越响。没等多久,就可以辨认出,那是一艘快艇,快艇上坐着两个人。不久快艇就到了周兴的船下,灯光熄灭,马达声消失。噔噔噔,上舷梯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即使在星光下,周兴也一眼认出,后面那人正是下午一起喝酒的那个青年,唐山。唐山也认出了周兴,他丝毫没有惊讶,走上来,伸出手。
“你好。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唐山的声音有点沙哑,极其疲惫。
周兴握了他的手,本想说一句“节哀”,但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安慰作用,“是我们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让你这时候还跑这么远。”
“小邱,你去船舱里收拾一下,我一会儿就带唐山先生过来。”
“周先生,叫我唐山就行了。”唐山忽然局促起来。
“好,你也叫我周兴。”
两个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就听着小邱在船舱里的响动,倒也没有太过尴尬。周兴掏出烟来,让给唐山一支,再先后点上,各自抽了两口,索性在甲板上盘腿坐下来。
“周先生——嗯——周兴,其实,我特别感谢你们,你们不知道,我妈妈一直很介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特别是在我这个儿子眼里的形象,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了。多亏你们的帮助,让她能够以愿意让别人看见的模样出现在大家面前。从她昨天和我视频的语气,从和她邻床的病友的描述,我知道,因为你们的帮助,让她心情特别愉快。所以我必须也请你们允许,让我代表妈妈也包括我自己,表达应有的敬意和谢意。”唐山说着,放下香烟,挺直上身,冲周兴深深鞠了一躬。
单纯从礼节上来说,这坐着的半身鞠躬有点不伦不类,更突袭得周兴一愣,不过他深深被唐山的真诚感染,就受了这个礼,然后以同样的鞠躬回礼。
“按说,妈妈喜欢,妈妈愿意以什么样的面貌离开这个世界,我都应该尊重遵从。但我确实想再真真正正地看妈妈一眼,看看她的脸庞,看看她的手,尽管它们可能已经被耗蚀得不成样子,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记忆中留存的是真实的妈妈。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连夜赶来,向两位求助。”说到妈妈被耗蚀时,唐山有点哽咽。
“你别客气——”
唐山伸手止住了周兴的话。周兴有点担心他会情绪崩溃,便止住了,他想说“你干脆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可是就算他对唐山这个人有着近乎直觉的好感,大家的关系也根本没有到说这句话而不别扭的地步。于是他又抽了口烟,默默等着。
唐山并没有哭,他缓了缓,极其艰难地再次开口,“周兴,我面临的境况很艰难,但我还是必须跟你说实话。我妈妈的事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但我的工作是现实顾问,超级现实公司的职员。本来,我来白条湖也是想,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说服你们和公司合作。现在,我是以个人的身份向你们求助,我保证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只限于个人的记忆,不会被任何公司或其他机构使用、利用,但在开始之前,我还是必须告诉你们,决定权也在你们的手里。”
周兴愣了愣,他明白了唐山为什么刚才见到自己就开始局促,也发现自己之前对超级现实公司还是想得太简单。周兴无法从唐山的话里确定,超级现实公司是否知道自己和小邱在盗版现实,但他们从总部派来一位现实顾问,肯定有他不知道的考虑。不过,周兴很快决定,不管超级现实公司有什么样的考虑,唐山的忙他都要帮。他相信唐山说的话,相信他不会说出今晚的所见,他也相信就算唐山出尔反尔,自己和小邱也没有在系统上留下可做证据的痕迹,而唐山作为超级现实公司的员工,其言辞在法律层面上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唐山想要见他妈妈最后一面的障碍确实是自己和小邱造成的。
“唐山,谢谢你的坦诚相待,我们往下进行吧。你别客气,真的是我们的问题。”周兴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虽然你在超级现实公司工作,是现实顾问,但恐怕贵公司的运作原理你未必特别清楚。从操作上来说,你们公司提供的是超级现实眼镜和相关的服务及后续维护,本质上而言,超级现实眼镜是通过与公司的网络系统连接,对人的视觉神经系统进行引导,这样就能让人看见他想看见的现实,当然这些现实都是由贵公司提供的。这是一个体系,对所有通过超级现实眼镜接入贵公司网络的人都起作用,鉴于绝大多数人都装上了这种眼镜,也可以说,这个体系对整个世界都起作用。”
周兴说到这里,掐灭了手中的烟,站了起来,唐山也跟着站起来。夜风微凉,湖面平阔,星光垂下,让人神清志明。
“不能简单地说贵公司运行的这套系统究竟是好是坏,毕竟它设置了停止与退出功能,虽然实际上习惯了在公司提供的现实里生活的人,很少会主动停止与退出,但毕竟给出了选项。真正的问题是,随着眼镜功能的日益强大,提供的选项日益丰富,准入的成本越来越高。当然,公司有很人性化的考虑,有动态的平衡,一个人可以通过他提供的形象与事实,通过与他相关的现实,经由公司向他人收取知识产权、肖像权、现实权的收益,借以换取自己使用的公司提供的服务,不足部分再购买即可。这是一个活的体系,但是对于像令堂那样因为身体的不便,因为对创造性生活缺乏兴趣,从而没有知识产权、肖像权、现实权收益或者收益远远不够的人来说,这个体系是沉重的负担。也可以说,他们天然被体系排斥和抛弃。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更加需要公司的关注与服务,而且所需常常局限在一些特别细微的事情上,并不占据大量的资源。”
周兴说到这里,抬手止住了唐山,“客气的话不必再说,我只是阐明背景。在这个背景下,我们觉得有义务帮助这些有需要的人。自然,我们用的是贵公司淘汰下来的眼镜,没法提供丰富的最新的功能,而且我们也是以游击战的方式,偷偷将他们的现实接入贵公司的体系。仅仅如此,我们也需要这整个船上的装备才能完成,当然有一多半的装备是用来即时擦除我们留下的痕迹的,并且这些装备主要也是用在别的方面。扯得有点远了,说回来。因为用的是淘汰的眼镜,也因为我们是私自接入贵公司的体系,因此,偶尔会遇到一些问题。拿令堂的情况来说,按道理,我们是可以在她故去时,解除眼镜的功能,让她以原始现实的面貌离开,但出于对她本人意愿的尊重——你可能不知道,以呈现的面貌离开这个意念,在令堂那里有多么坚定——我们没有进行更细微的调整,导致了她现在的现实固着,无法再通过眼镜与系统进行调整。”
说到这里,周兴又掏出烟来,他递给唐山一支,唐山这次摆了摆手。周兴自己点上,缓慢、悠长地吸了一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看到令堂本来的样子,当然这完全能够理解,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是你的权利。我们想来想去,勉强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需要冒一点点风险,但问题也不大。”
周兴知道唐山的选择,所以他并没有停下来咨询唐山的意见。但他还是看见唐山张了张嘴,并且发现自己没有声音之后,用力点了点头。
“我们知道,戴上超现实眼镜,进入贵公司体系的人,对同样戴着眼镜的体系中人,可以随心意调整、改变其现实呈现,对没有戴眼镜、不在体系里的人,则以非常低的清晰度甚至雾状呈现,除非他不设防,主动敞开自己的现实。而两个都不戴眼镜、不在体系里面的人,他们的现实天然就是敞开的,尽管用贵公司的话说‘没有经过调适,过于粗陋’。接到你的电话之后,我们做了测试,初步认定,尽管令堂去世时,现实固着了,但她的现实对于不戴眼镜的人,是敞开的。这样一来,要做的就很简单,取下超现实眼镜,你就能看到令堂本来的样子——这是推想,无法完全保证,但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刚才说的‘风险’主要是指两方面,一方面作为贵公司员工,尤其是现实顾问,私自取下眼镜,一旦被公司察觉——这一点几乎是肯定的,你的工作是否能保住,保住之后的上升渠道是否还有,你想必非常清楚。另一方面,则是摘除眼镜,尤其是以我们不太完善的方式取下后,导致的不适乃至幻觉。据我的了解,每个摘除眼镜的人,不适的时间不同,产生的幻觉各异,轻的如同被沙子硌了一下或者被蚂蚁钳了一下,重的则需要在心理医生的辅导下才能走出来。所以,究竟怎么做,还得你自己取舍、决定。我先进去,你想好了告诉我。”周兴转身要去船舱,以便留下唐山一个人想清楚。
唐山叫住了他,“你摘除过眼镜吗?”
“当然。现在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已经没有任何不适了,简直和取下隐形眼镜差不多。不过,最初几次的痛苦我现在也还心有余悸。”
周兴走到舱门时,将手里的烟头扔进了门口固定的烟灰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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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唐山——唐山——”呼唤声像是在水底将要窒息时,拼命朝上游动,终于在溺毙前一秒浮出水面的落水者对空气的需求一样,开始压抑着吝啬着,接着冲破了关卡,要爆炸一般贪婪地吞咽,然后在吞咽中平缓下来,持续地倍加珍惜地落在唐山的耳中,再由耳朵传递给大脑,由大脑转化给眼睛。眼睛则如同刚刚被创造出来,安置在眼窝里,并受命睁开。闯进来的当然是黑暗,不同于没有眼睛或者紧闭眼睛时的黑暗,闯进来的黑暗有质量有实体,还有层次,因为在黑暗的遥远处,在它的底色上,有晃动的移动的微白,磕破的蛋渗出的蛋清那样近乎于无的白。
“啊——”然后唐山才真的如溺水被救醒的人那样一声呼叫,开始猛力地呼吸,耳边只听到自己呼呼的喘息,然后意识一点点地落在实处。他看到真正的眼前的黑暗,也看到远处一团模糊的微白,不过两者都过于猛烈,让他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唐山感到了手脚的僵硬,他伸伸脚抬抬手,行动无碍,只是手脚都有些疼。唐山将手伸到面前,再次睁开眼睛,手腕上还留有印痕,疼痛显然来自那儿。再摸摸脚踝、肩膀、腰部、脖子、额头,都有之前长期被束缚产生的印痕。目光顺着手看过去,邻座男人的手、脚、肩膀、腰、脖子、额头都有黑色的皮绳束缚在座椅上,因此他只能坐在那儿,除了眼睛可以转动,目光可以稍稍变换范围以外,一动不动。
唐山大感惊骇,目光稍稍往远处放,所及之处都是如邻座那样黑色的椅子上固定着身着黑衣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概莫能外。尤其可怖的是,这些人就像是复制一样,布满了他的视野,没有尽头。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椅子和人绵延无尽。不过他总算对所在地方的样子有了大致的整体性了解。这像是个坡度平缓、长度无限的阶梯教室,两边和前面都是不受限的空间。尽管如此,却能在无尽的人头前方,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看见白色的屏幕一样的空间,也是不久前涌入眼中的微白光芒的来源。
那白色的空间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充满了透视感的三维世界,里面上演着他之前所习惯的那个世界的日常生活。只不过,也许是因为隔得远,也许是被人设置了,那些日常生活的画面都没有声音,因而显得里面人的行为颇为机械,嘴唇的嚅动、眉目的传情都有些滑稽。这是两个遥相望的世界吗?唐山不相信。他认为,那个世界一定有源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源头。根据这个阶梯教室般空间的结构,唐山初步判断,如果那个世界有源头,一定是在他后面,也就是阶梯的最高处。或许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他感到有若隐若现的光越过头顶,投向前方。
唐山不再犹豫,他踩着自己的椅子,翻到后面一排。排与排之间的距离也就勉强够一个人站立或侧身通过,不过他不管,他只是从前一排往后一排翻。大多数时候,他都踩在两把椅子间的空隙,跳到下一排的空地上,然后再踩着空隙往空地上跳。偶尔他也会踩着坐在椅子上的人的手、肩膀或者腿,但那些人也许是被束缚得太紧,也有可能是被能够见到的那个三维世界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他们对他的翻动与踩踏都毫无反应。这未免让唐山焦躁起来,为了抑制自己的焦躁,也为了加快进度,他试了试从这排椅子直接跨到下一排椅子上,发现只要分作两步,脚在扶手—椅背—扶手—椅背之间转换就行,就算偶尔步履不稳,有点趔趄,只要扶着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肩膀或者脑袋就没有问题。于是,他完全以这种方式,加快了步伐。同时,他还顺便看清楚了,那些束缚坐着的人的皮绳上,都有一把小锁。
这种行进磨碎了唐山对时间的感受,他无法判断自己是走了一天、一月、一年,还是更久,但至少在一生耗尽之前,他终于走到了阶梯教室高处的尽头,并且仍旧精力充沛。那里并没有电影放映机或者投影仪一样的设备,而是倾斜的与地面呈三十度角的辨认不清材质的一层黑板。黑板也几乎可以说无限大,上面不规律地分布着各种规则与不规则形状的孔,大大小小,不一而足。而黑板的另一侧,则透射出光来,均匀地落在黑板上,再从孔里投射到阶梯教室里众人前面与头顶的空间里。唐山搞不清楚光到那里怎么就组合成了三维的世界,此刻也无心追究这个,他迫切地想要从这个空间走出去,看看黑板外面是什么样子。他试了不同的孔,终于找到一个圆形的,可以整个人从里面钻出去。
刚刚钻出来,唐山就控制不住地沿着黑板往下滚,他迅速用双手护住鼻子眼睛,膝盖也向内缩,以免被黑板上那些孔的边缘所伤。不过三十度的坡度毕竟算不上陡峭,而且这一段并不算长,所以滚到平地上时,唐山仅仅是左耳轻微割伤,流了些血。
这是一个五面洁白的空间,光线是从对着黑板那一面传过来的,因而那一面显得要比其他面高与宽,并且颜色更浅。已然到了这里,唐山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向那传递光线的一面走去,走得越近感到越热。当他走到面前时,那洁白的说不清是墙还是门的物体,忽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足够他进出。唐山毫不踌躇,迈步走了出去。
这一次迎接唐山的是真正的没有过滤的光,那就像密集射来的箭镞一样,用热量命中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寸肌肤,尤其是他的眼睛。剧烈的灼烧般的疼痛让唐山不得不使劲闭上双眼,同时伸出双手,挡在前面。直到手背慢慢适应了那灼烧感,睁开的眼睛也能够不再疼痛地看清手掌上的纹路,唐山才一点点移开双手,让眼睛暴露在纯然的光芒之下。
眼前的世界并不算太陌生。漫天的黄沙、高悬的日头、干燥到燃的空气,都告诉唐山,这里是沙漠。也确实是,汪洋大海般浩瀚的沙漠里,连绵的沙丘就是永无休止的波澜,让人疲惫、绝望。不过这里又和他印象里的沙漠不太一样,所有的东西,细小的黄金般的沙子、白热的太阳,还有遥远的地平线,头上的天空,甚至无可捕捉却隐约可以感受到的微弱的风,都像是刚刚被清洗过新鲜晾出来一般,没有一点尘埃、污渍,还原度高到让人欣喜得发狂。新鲜的清洗过的感觉还把物体拉近了不少,沙漠仿佛不只是在脚下,还是从他身体里哗哗流出的,太阳也比寻常的大了不少,以至于加倍从人身体里往外挤出水分。
再回过头看刚刚走出来的浩瀚空间,看他迈出来的那道白色的似墙若门的所在,却只看见一座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的沙丘。唐山确信自己只要冲着沙丘往里走,那似墙若门的东西就会迎面而开,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深渊一般的阶梯教室。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沙子垮塌的声音,寻声望去,是一条灰色的足有手腕粗细的沙漠角蝰。角蝰盘在那儿,脑袋从腹部上方探出来,两只角鳞特别锐利地竖着,虽然是剧毒之物,居然有一点神似猫的可爱。但唐山不敢像招呼猫那样去逗弄它,他身体僵硬地站着,紧紧盯住角蝰,双眼的余光还扫视着周边,以便在角蝰发动攻击时,至少可以避让一下。
角蝰似乎无意攻击,它更像是只为了引起唐山的注意。知道自己被注意到了,角蝰略显夸张地爬动起来。爬出几十米,它还回过头,再次露出猫的神情,看着唐山。唐山心悸稍平,好奇心起,便抑制住恐惧,跟着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角蝰知道唐山在跟着了,就又继续往前爬。一旦感到唐山停住脚步,角蝰就停下转过头来,仿佛叫他跟上。不过角蝰表现得耐心十足,没有露出丝毫威胁或恐吓的意思。
一蛇一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绕到了唐山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沙丘的背面。这面同样是无尽的沙丘,但有些沙丘的规模更大,大到让人怀疑它下面会全然是沙子,大到让人站在远处认为它就是通常见到的小山。下了走出来的那座沙丘,角蝰带着唐山翻过了一个同等规模的沙丘,然后又向一个更大的沙丘爬去。太阳和沙子残忍地持续掠夺唐山身体里的水分,让他嘴唇都干裂了,沙子也不断落到他的鞋子里,使他每走一步都硌得慌硌得疼。唐山还不能像角蝰那样,使出轻功一般,差不多无痕地在沙子上爬过去,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有两次还不慎滚了下去,虽然翻滚得不太远也没有伤着,可确确实实让人沮丧。
“你要带我去哪儿?”从嘟囔到吼叫,这句话唐山问得越来越频繁。角蝰自然不会回答,它最多是停在那里,回头看着他,吐出分叉的芯子。可是除了跟着它一探究竟以外,唐山也没有别的去处——总不能回到那个阶梯教室,把自己重新捆绑起来吧。于是问归问,得不到回答归得不到回答,他还是在心里恨恨地想,我就跟着你,看你要干什么。
也没再多久了。跟着角蝰上了这道沙丘,唐山就在另一面的坡地看到了一片绿意,还有水光。他不禁大声地“啊——”了出来,也不管角蝰了,迈开步子,连冲带滑地向那片绿和水扑去。
绿洲并不大,差不多一个足球场的样子,地面上是草——当然不是足球场那样的草坪,而是这里一丛那里一窝,连起来就满眼绿意。还有三棵树分散在草地上,但唐山没有精力去辨认那是什么树,他直接奔着草地一角的水光去了。那像是一个泉眼,一个矜持的泉眼,它冒出的水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不到一间屋子大,没有丝毫扩张的意愿。对唐山来说,水潭足够了。他没有奢侈地扑腾到水潭里去,而是带着虔敬之心,趴在水潭边,用嘴吹了吹贴上来的水面,就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喝到解渴喝到身上有了凉意,唐山站起来,蹲着捧了几捧水在一旁洗了洗脸。然后,他开始细看那三棵树。一看之下,才深感惊异,走近了看,看完一棵看另一棵。
看到第三棵树,看到它和另两棵树一样,繁密的枝条上的叶子都是钥匙状的,唐山彻底明白了角蝰的意思。他跳起来够着了一根枝条,从上面摘下来两片叶子。果然,叶子钥匙的形状是完全一样的,而且它们的柔韧度也足够解开锁。唐山这下激动了,他仿佛看见了他刚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深渊般的阶梯教室里的人都解开了锁,得到了自由。于是,他干脆爬上树,从树干处劈下枝条。树枝多到他一次快拖不动的时候,唐山看了看这片绿洲周围的沙丘,猜想也许每一座里面都有困着的人,便没有再从树上劈下枝条——他有点后悔,应该以更便于再生的方式,只把树叶摘下来就行。
不过也犯不着为无法纠正的事情无休止地后悔。他只能尽可能地不浪费,将所有的枝条扛起来,将刚才掉落的叶子拾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来处挪动。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看到那条可以露出猫脸一样表情来的角蝰,没法向它道谢。
那座沙丘果然如唐山预想的那样,在他走到出来的正面前时,又打开了一条足够他带着所有枝条进出的门缝。唐山走到黑板前面,从那些孔里把树枝塞过去,然后找到一个足够大的孔,钻了回去。那个深渊一般的阶梯教室里和他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但因为看到了外面洗过一样的世界,唐山轻易就能发现前面和头顶上的三维世界的虚假——就算不能说“虚假”,至少可以说是“低像素”。
唐山找到树枝,然后用一把叶子钥匙打开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身上的锁。果然,所有的锁都是一样的,一把钥匙就能全打开。唐山拍打着那个人,不一会儿他就醒过神来,目光仍旧有些迷茫,却和之前只盯着三维世界看时很不一样。
唐山把钥匙递给他,说:“拿着它,解救其他的人。”
那个人点点头,摸索着去给旁边的人开锁。唐山也拿着另一把钥匙,去给另一个人开锁,开完之后再唤醒,再给钥匙。很快,最后这一排就都解开了,还有人主动往前排翻,去开锁。
“大家注意,每一把钥匙都可以打开所有的锁。往前面去,把钥匙往前面传。救的人越多,咱们的速度越快。”他说着,把地上的枝条、衣兜里的叶子分给最后一排的人。
看着后面一排的人都纷纷往前翻,看着解救的人浪以加速的方式向前传递,唐山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知道这些人会和他一样,找到通往外面世界的出口。于是,唐山从合适的孔里再度钻出,走出那似墙似门的所在。他站在那里等着,等着那些人出来。再一次地出入,再一次将里面的三维世界与眼前的世界进行对比,他发现眼前的世界虽然不像他第一次看到那样新鲜逼人,但反而更加真实了。他相信那些曾经被困住的人会对此深表认同。
果然,很快就有第一个人从后面走了出来,他完全被眼前的世界震撼了。随着人越来越多,那墙或者门干脆敞开来,而面前的地方也越来越不够用,于是唐山带着先出来的人不断往前走。
但是随着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的交谈声在人群中响起,唐山分明在他们的脸上感到了怒意,而且这愤怒指向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唐山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看到他们眼里的怒火,他感到身心一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做好了准备,等着他们随时扑上来把自己撕碎。尽管,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唐山——唐山——唐山——”呼唤声像是燠热夏夜里的暴雨,兜头浇盖下来,虽然猛地一下把人打蒙了,流淌而下掩住口鼻的雨水让人憋闷,但到底还是让人精神舒爽,彻底摆脱了之前的浑身不适。
唐山正是这样。当他被一连串的呼唤从沙漠里众人的怒气中拯救出来,睁开眼睛看到周兴、小邱两人的脸庞在灯光下渐渐清晰,再看到小邱手里拿着的那个取下了他的超现实眼镜的头盔,唐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1
还是B-30,还是翟医生拉开了柜子,露出了白布与白布下面盖着的人形,不过这一次雾气重了一些,整个冷冻室也没有哭泣的女人和陪伴的警察,没有其他任何人。翟医生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唐山。
唐山走上前,他抓住白布一角,如同抓住一块巨石,缓缓掀开。先看到的是那顶假发,买时妈妈还嫌过于乌黑,现在已经有些发灰、分叉,和前天在视频里、昨天在这里看到的都不一样,他知道周兴说得没错,这次终于是妈妈本来的样子了。果然,接下来看到的就是妈妈少了半个耳垂、耳廓卷曲的左耳,是过于光滑的结疤的左脸、额头、鼻子,微型手术调整过的嘴和下巴,然后是相对完整的右半侧脸,可是那原本正常的皮肤反而在脸上其他部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虚假。唐山左手放下白布,想要伸过去抚摸妈妈完整的右脸、损毁的左脸,但是他的手在快要触到时停住了。妈妈生前他无法触碰她的脸,妈妈去世之后他也不能。他甚至透过自己颤抖的左手看到妈妈脸上浮现出了往常那期待、宽慰、心疼与阻止交织的神情,他的手只能在空气里,沿着妈妈脸部的轮廓抚摸了一遍。
等眼眶里的泪水退回去之后,唐山才继续将白布往下面拉,这一次他拉得比较急,直接露出了妈妈的两只手。是那两只手,几乎没有完整皮肤,一度变形得不成样子,后来少半通过医治多半依靠妈妈顽强的毅力恢复正常功能的两只手。唐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住靠近自己的左手,手是凉的、僵硬的,手上的皮肤过于光滑中又有点冷涩,有所不同又似乎还是往日的样子。是他和妈妈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道别时,他生硬地拉过来,拽住的那只手。只不过,以往那有些抗拒但最终在他手里变得柔软温暖的手,现在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变化了。
“唐先生,唐先生——”翟医生小声唤着,是在提醒唐山记得他不久前的叮嘱——“不要和逝者的遗体接触太长时间”。
唐山颓然地松开妈妈的手,听着它磕在铁皮柜边缘,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又赶紧心疼地抓住它,慢慢将它放回去。再转过来,他就像被抽走了魂一样,满脸泪水背对着妈妈,任凭翟医生上前盖上白布,将柜子推回去。
“翟医生,你看得到我妈妈现在的样子吗?”唐山确认了翟医生戴着超现实眼镜后,又多问了一句。
翟医生摇摇头,“令堂现在这样就挺好,以想向世界呈现的样子向世界道别,以儿子想要看到的样子向儿子道别。”
“翟医生,谢谢你!”唐山不知道还能为翟医生的这番话说什么,他又有点令翟医生一时反应不过来地说,“也谢谢周兴,谢谢小邱。”
两人就这样离开太平间,来到昨天抽烟的那棵龙爪槐下,再次点烟抽了起来。一支烟抽完,翟医生说:“唐先生,很抱歉,如果没有其他安排,我们可能得将令堂送往,嗯,送往火葬场了。我会去通知相关的同事,在那之前,你还要再见令堂吗?”
“不见了,再见她该不高兴了。翟医生,可以麻烦你,帮我安排一下火化的事吗?我们在乡下老家还有块墓地,当年特意在我爸旁边给我妈妈留了地方,我这次就把她安葬了吧。哎,翟医生——”唐山叫住了点点头准备离开的翟医生,“嗯——这件事可以等会儿去办吗?我是想说,你有时间陪我说说话吗?”
翟医生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表,“抱歉,唐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没问题,我可以再待一个小时。”
“好的,是我抱歉,硬拖住你说话。”唐山再递给翟医生一支烟,两人都抽上后,他吐出了一口烟,说,“说起来不过是家里的事,父子的事,母子的事。
“我爸是一个性格外向,开朗的人,虽然有时候有股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父父子子的秩序要求,但总体上我俩相处融洽,谈不上特别交心,但大体上也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所以就算是我青春期最叛逆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和他产生多大的矛盾。我妈妈则不然,虽然是他们那一代里少有的大学生,也可能正因为是他们那一代里少有的大学生,才使得她既强势又封闭,其实后来看,她的强势与封闭下掩盖着一颗敏感的心。但是在我成长的时候,看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总觉得她时常冷着脸,对我不要说慈爱,多一点的温和都没有,整日不是念叨我的成绩应该再提高一些,就是说我的品格还应该更好,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圣人坯子。
“这样一来,我俩自然没有那么融洽,高中期间有大半时间我都在和她冷战。好在我高考成绩出色,考上了比她预期还好的大学。可能是我终于挺过了她常说的人生第一道关的高考,也可能是因为我要去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读书,那个暑假我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以颇为生硬的姿态、语言和我沟通。就算是家人,错过了最佳的沟通时机,也只能等待新的契机,不可能一下子就亲亲热热起来。不过每次看到她有点笨拙地寻找话题想和我聊天,费尽心思做我喜欢的菜肴时,我总是感到有点心酸,也就不那么顶撞她了。
“大一那个寒假,我回到家里时,和妈妈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开始有点像朋友那样相处了。这是因为第一次离家那么远,那么长时间,早把那些对她细微的不满与别扭软化了。更主要的,是因为我发现妈妈开始把我当一个成熟、平等的成年人对待了,我在她的心目中,已经开始稳步从‘不懂事缺管教的儿子’向‘值得完全信赖的朋友’转化了。那个寒假,我陪在爸妈尤其是妈妈身边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个假期都多,我还陪妈妈去逛商场,为她挑选衣服提供建议。
“小年夜那天,我们高中同学小范围聚会,刚上大学的兴奋劲还没过,又因为还没在大学里找到知心的朋友而觉得高中同学更加亲热,反正一帮人在一起喝个没完。散的时候我还有点记忆,怎么进的小区上的楼开的门却完全不记得,更别提反锁门时将钥匙弄断,还摸黑在客厅沙发背后的插座上给手机充电了。
“等我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屋里已经是浓烟滚滚、烈焰腾腾了,我妈正在我床边仿佛是从特别遥远的地方喊我。可能那一刻印象过于深刻,也可能酒劲还没有完全过去,更有可能是屋里氧气已经稀缺所致,整个过程,我都像是站在远处观看一样,没法把事情贴到自己身上。那时候防盗门已经被烧得滚烫,无法打开,窗户尽管都被砸碎,但也没法从十楼跳下去,只有浓烟从窗户往外翻滚。一家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躲到密闭的卫生间,用湿毛巾尽可能塞住门缝,不断往门上泼水,以延缓燃烧的进度,等待消防员的到来。后来,只能用湿了的棉被罩住三个人的头,妈妈抱着我,我爸抱着我俩。再后来,我就只记得火终于烧穿了卫生间的门,向我们扑来,然后就不知道隔了多久,有人从窗户冲进来,把我们一家三口人救了出去。
“说是救了出去,其实我爸当时就已经没命了,我妈也被烧得不成样子,抢救了好些天才活过来。只有我,造成这一切的我,没有什么损伤,连火灾现场的感受,都像得之于一具借来的躯壳。后来,消防队向我们分析火灾起因,说基本可以断定是沙发后面插座上充电的手机引发的。妈妈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只有可能是自己,因为全家只有我有夜里给手机充电的习惯。消防员们还可惜道,如果反锁时钥匙没有折在里面,一开始我们就可以打开门逃生,事情就不会严重到那个程度,妈妈阻止了他们继续说下去。那以后,妈妈和我从没有提起那场火灾。我没有说是因为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赎回自己的罪愆。妈妈没有说,大概是不想让我心里有负担。
“可是一件事情越不去说它,它就会越来越干,越来越重,直到变成化石,再也没法复原。这件事就这么压在那里,变成了我和妈妈都想绕开、都不得不绕开的旋涡与黑洞。更可怕的是,这件事还有无法忽视的表征——妈妈那损毁严重的身体。因为火灾造成的自己家和邻居家的损失,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补上经济窟窿。因此妈妈只做了微型手术,修复了嘴巴的功能,休整了过于没法接受的地方。条件稍稍好些的时候,妈妈又患病,诊断、手术、恢复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和钱,所以到最后,妈妈都只能带着损毁的身体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看,我真是愚蠢、懦弱的儿子,哪怕在妈妈生前和她敞开心扉聊上一次,告诉她我的想法,我的痛苦,至少也能让她走得踏实一点。你不知道,到了后来,我和妈妈不但不敢再提火灾,甚至不敢提任何往事,不敢再说起我爸,最终,干脆不敢见面。我怕见到自己的罪证,妈妈怕我受到折磨。妈妈的面容和身体成了表征,里面包裹着一场火灾,我们彼此猜测,自我折磨,又通过自我折磨折磨对方。甚至后来我去了超级现实公司工作,我们都没办法以最简单的方式处理这件往事。我们都怕让妈妈换个面貌的提议是在告诉对方,自己还记得多年前的那次大火。
“后来,还是妈妈鼓起了勇气,主动找小邱他们帮忙,设定了自己的现实呈现。我在视频里看见妈妈完好的年轻的面貌时,整个人都在颤抖,陷入了极度的自责——我光记得自己在那场大火中的罪,却忽视了妈妈这么些年的生活。可我还是愚钝的,我以为妈妈是通过这种方式原谅我,告诉我不要沉溺于过去,却没有想明白,妈妈选在那样的时刻才戴上超现实眼镜,有了正常的现实呈现,是因为,她想把这么做对我造成的压力降到最低。妈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因而用自己的命告诉我,不是她原谅了我,是她根本就没有恨过我。
“但是妈妈原谅我,不等于我就能原谅自己。不,我也不是要违背妈妈的意愿,继续陷在自我谴责的泥沼里,我必须正视那次火灾,正视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把它承担下来,把它放在自己肩膀上,才能如妈妈所愿,好好活下去。妈妈以她没有受到丝毫损害地呈现出来的形象,表达了临终之前,对这个世界和往事的全然接受。我也得以自己能够相信的方式接受,所以我才想要看清妈妈真正的样子——我不是说她呈现的现实不是真实的,那是真实的,那是她的真实,而她损毁的直到临终都没有修复的身体,对我才是真实的,这是我的真实。而妈妈和我的真实,实质上是一种真实。只有真实,才让我知道自己活着,才让我能够往下活。”
唐山说到这里,一包烟已经被两个人抽完。唐山看着龙爪槐下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面已经塞满了烟头,落满了烟灰,他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转过身,而是轻声地,对着龙爪槐说话那样,说。
“翟医生,谢谢你。请通知你的同事,安排把妈妈送到火葬场的事吧。”
选读
2018-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李宏伟:现实顾问
现实之新,小说之旧——《现实顾问》引子(李宏伟)
十月青年论坛(第八期)|“此时此刻:新现实与旧情感——从李宏伟《现实顾问》谈起”发言摘编:岳雯十月青年论坛(第八期)|“此时此刻:新现实与旧情感——从李宏伟《现实顾问》谈起”发言摘编:徐刚、罗雅琳